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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往日之影

第九章 往日之影

“你眼中的我无所畏惧,那是因为当我忘了勇气,你为我捡起。懵懂的救世主啊,透过剑锋上的光华,看清你自己。”

——节选自长诗《列王骑士》

安都图从黑马上垂视着两具尸体,挽紧缰绳约束住受惊的坐骑。

“你没必要杀了他们,班度。”萨满以长袍捂住嘴,表情有些厌恶。

战争大师提起血淋淋的链锤,那上面还沾有督军和虫师的脑浆。

“不战而逃,这种耻辱只有用死来偿还。”班度说:“地母将勇气与灵魂相连,失去一种,失去全部。”

安都图从没认真侍奉过地母,他的法术多来自代代相传的秘仪,或者一些神奇得到媒介,包括植物粉末与晶矿碎屑。口头说说、呼喊两句“地母庇佑”这谁都会做,可相信那一套的家伙多半脑子进水了,历史早已证明,把握住《大预言》才是胜利的关键。

胜利?萨满回味着这个词,统一北地只是开始,如果能抓住那条行踪不定的龙,奴役它,让它彻头彻尾替部族卖力,可以实现的“胜利”还有许多。

收集撒古顿石板也正是这个目的,可惜,居然被那女孩搅了局,又一次!

想到这里,他从袖中取出淡蓝色晶石,催动魔力将金字释放,一行若隐若现的预言漂浮在空中:

“AC1220,为了寻找龙,格兰蒂尔开始远征……”

后面一段朦胧不清,一些文字的碎片悠悠旋绕,似乎无法对号入座……

太奇怪了,《大预言》一向明了,如此隐晦还是头一遭。

安都图痛恨不可见的未来,所以在今天,他将消灭远征队,让一切恢复正轨。

根据督军与虫师的说法,入夜前就能追上女孩和同党,按照行进路线推算,应该在“虫巢山”,那里以错综复杂的洞穴闻名……

萨满拧起了眉,分散兵力显然是愚蠢的,那么……等等

他记起了绕过“虫巢山”的小路——艰涩难行,但总好过漆黑的迷宫。

眉峰舒展,计划在心中成形。

“我们换方向!”他命令。

部队追随着萨满渡过一道溪流,踏上彼岸的山坡……

……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火把忽明忽暗,人影在嶙峋的岩石上摇晃。低矮的洞穴、阴冷的空气,给人以无形的压迫与窒息感。远征队深入虫巢山已经半天了,这样的路仿佛永无尽头,上上下下、百转千回,洞穴以一种不愠不火的方式考验着闯入者们的耐心。更何况,在担心未来的同时,还得注意湿滑的脚下……

一阵踉跄后,沃夫斯坦终于扶住洞壁站稳,连“住惯了石厅”的矮人都发起牢骚:“没完没了!我宁可数自己的胡子,也不愿呆在这该死的洞里。”

“你要想想穴居人的苦处,据说他们一辈子都与阳光无缘。”在通过一处狭道时,莱宁不得不弓着腰。

“是吗?所以他们又脏又臭。”矮人则明显存在宽度障碍,唯有侧着身子向前挤。“嘿,红发小子!你又在哼哼唧唧什么?”

华兹华斯紧跟沃夫斯坦,此时正吟唱着“翠园里的春晓”,与当前的境遇极不搭调。

“关于阳光、和平与爱。”他轻快的回答。

“倒是挺享受么!”

“通常来说,吟游诗人享受除了死亡之外的一切。”红发的年轻人解释:“全是歌曲的好素材。”

“当心头,华兹华斯。”格兰蒂尔从后方提醒。经过整晚的休息,今天子夜骑士谢绝了搀扶,坚称自己恢复如初,并一直以行动证实这一点。

迟了——“咚!”的一声,华兹华斯撞在钟乳石上,痛得直咧嘴。如果格兰蒂尔没记错,这至少是半天内的第五次了,吟游诗人看样子对低矮空间极不适应。

沃夫斯坦幸灾乐祸的大笑:“这样也算享受么?或是某种新的乐器?”

“唔……算是吧。”华兹华斯揉着脑门道。

排头的阿姆兰示意大家安静,稍后所有人都听清了,水声来自黝黑的前方,并非钟乳石的零星点滴,而是潺潺的涓流。

在这条洞穴的尽头,阿姆兰探出火把,光亮所及的范围内显示出地下大厅的轮廓,前方是一段碎石坡路,地下河静静的流淌在石滩边。一些灰白色的影子躺在河岸,更接近时,可以看清了——是动物的骸骨,一堆堆垒着,白森森的肋骨,宽扁的肩胛,分节的脊柱……全按照种类分开,古怪的堆砌方式体现出一种病态的乐趣。

莱宁拾起两块下颌,对比片刻。

“坏消息。”他说:“有一块是人的。”

“好吧,这么说又得打架了。”矮人向手心啐了两口唾沫,握住双刃斧。

“你的急躁真令人反感。”吟游诗人不紧不慢的开口:“就算有这么个疯癫的家伙,以收集骸骨为乐,你认为在这迷宫似的虫巢山里,撞见他的机会有多大?万一碰见了,你那几十磅重的凶器,将杜绝交涉的可能。”

“华兹华斯说的对。”格兰蒂尔围着骨头堆走了一圈:“这些骸骨相当完整,或许只是种特殊的丧葬方式,有时候我们觉得紧张是因为缺乏相互理解。”

阿姆兰点点头,格兰蒂尔成长的很快,勇气与智慧都远远跑在年纪前面。穆卡斯的女儿越来越接近一名真正的骑士。

“我们逆着河流走。”阿姆兰以火把指示方向:“应该能出去。”

比起之前的洞穴来,地下河道宽敞许多,整个空间仿佛黝黑的回廊,阵阵微风来自遥远的彼端,那无疑是出口的讯息。众人顺着碎石铺就的河岸步行,河水流速缓慢,火把的照耀下,水面粼光闪闪,一排拉长的身影投在石壁上,追随着各自的主人。

他们依旧能看到堆砌的骸骨间断分布于前方,敬畏死亡是诸多天性之一,如果说恐惧已经远离,那它无疑让位给了不安与揣测。

“是光!”阿姆兰压低火把,绕过横卧的巨石,众人陆续跟上,精灵禁不住叹了声——一片奇景展现于眼前:

光从高旷的天顶垂降,柔和的光路鳞次栉比,地面星罗棋布着辉与暗。一座小镇夹河而建,在这片景致中半掩着面——教堂的琉璃尖顶与青铜座钟被照得放亮,而其他部分却掩映在化不开的黑暗里;一座墓园中央,高扬马蹄的骑士像身披阳光、倍显圣洁,环绕周围的墓碑则如同参差的剪影;鲜明的对比甚至体现在地下河,淙淙流水穿越在辉暗间,时而可见,时而隐匿……

城镇了无人烟,但完全看不出颓败,路面甚至扫过一样洁净。

“被时间遗忘的地方。”华兹华斯评价,他来到一处公馆前饶有兴致的观摩梨花木大门。“正宗的‘歌时代’遗产,双头羽狮图案。能撬下一面带走的话,未来两年何妨花天酒地?”

从进入城镇开始,莱宁一直紧锁眉关,精灵式样的建筑无疑证实了居民们的身份。400年前精灵王战死,“歌时代”终结,“纯银时代”来临,人类取代精灵成为了北地的新主人。在“黄昏谷”会战中,如《大预言》所述,人类不可思议的逆转局面,当长弓方阵被骑兵冲散,父亲明白一切都完了。

“莱宁,命运之中无偶然。”

精灵王将这句话留给当时还是孩子的他,信与折断的长枪一同送达苍之森……

莱宁停下了思绪,推开公馆大门,狭长的光路切开黑暗,一直投向大厅对面。墙壁上悬挂着精灵王挺枪戮敌的油画,他正身披橄榄绿战袍抵抗亚伦汗侵略者,面目狰狞的人类士兵与兽人无异。

远征队沿着大理石阶梯登上二层,光来自一侧,越过落地窗一棱棱投在长廊,在幽暗的反衬下亮得刺眼。长廊尽头,一个精灵男孩抱着双膝瑟缩于墙角。

“Deklosas?”莱宁问。

没有回答。

“Noransim?”莱宁换了种口吻。

男孩抬起头看了看他们,仍然沉默,黑暗中甚至瞧不清面庞。

“小心。”阿姆兰提醒,抬手拦住众人。“不要过分接近。”

格兰蒂尔却直接从他的臂弯下钻过,半蹲在孩子面前,接着伸出手来。

“你好,我叫格兰蒂尔。”少女友善的微笑着。

男孩迟迟没有回应,来自长窗的光明离他只有一寸之遥,而他依旧栖身在黑暗的角落。格兰蒂尔的手耐心等待在那片光明中,鼓励着他走出来。

“人类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精灵男孩终于开口,亚伦汗语缓慢且清晰。

“嗯。”格兰蒂尔点点头:“但,交换过彼此的故事,才能成为朋友,不是吗?”

“朋友?”男孩鄙夷的反问。“你果然……连你们干过什么都不清楚。”

“400年前,亚伦汗成立,人类王国建立在‘歌时代’的废墟上。”格兰蒂尔陈述着。

“对不起。”少女真诚的说,经历过战火的她对此感同身受:“我知道不管怎样都无法弥补你们受到的伤害,也不打算仅凭一句话就换来原谅……我将竭尽所能的帮助你,这就是我全部的想法。”

“骗子。”精灵男孩吐出这个词。

小手从黑暗中伸出,一触及光亮,苍白的胳膊马上腾起紫烟,无形之火将皮肤烧尽。定睛再看时,由幽影构成的手徐徐展开,仿佛黑暗的延续。

那手在阳光下嘶嘶作响,边缘一刻不停的震动,呈现着不稳定态,精灵男孩一定是想用这种方法揭露格兰蒂尔的伪善,当她退缩的那刻,谎言便不攻自破。

他错了。

少女牢牢握住了男孩的“手”,凌利的暗影立刻割破皮肤,血从格兰蒂尔的指缝间滴下。

“很好,我就知道你能做到。至少我们不再是敌人啦。”格兰蒂尔明媚的一笑,抬臂阻止众人上前:“我没事。”

男孩愣住了,从少女的手心,他能感受到生命的热度和莫名的安慰。作为“往日之影”,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相信过外人,但今天或许是个例外……

“莫利埃塔。”男孩小声自我介绍:“400年前就死了,被人类。”

“亡灵!”沃夫斯坦惊呼。

“不对。这孩子是人。”格兰蒂尔马上纠正:“只不过没有找到重返轮回之路。”

“回不去。”男孩说:“我们‘往日之影’被《大预言》囚禁于此,注定永受痛苦与煎熬。”

“我们”这个词引起了阿姆兰的警觉,他四下观望,但并没有陷阱的迹象。

为了证明自己的话,男孩解下拴在脖子上的蓝色预言石,轻轻一抚,激活了其中的符文,一行金字在空中闪烁——

“你们的灵魂无处可去,将在‘集骨者’的看守下受罚,直到永远。”

莱宁遥遥头,如此的预言令人唏嘘,即使战败,精灵古国的子民依旧不能摆脱无妄之灾。

“把预言石给我,莫利埃塔。”格兰蒂尔要求。

男孩迟疑的将蓝色晶石放在少女掌心,下一刻,预言石重重摔碎在地,粉末还来不及闪烁就被踩在脚底。

男孩吓得尖叫起来:“你在干什么!??‘集骨者’要发怒的!!《大预言》会降下惩罚!所有‘往日之影’都将……”

格兰蒂尔走进黑暗,将男孩拥入怀中。

“安静听我说,莫利埃塔。”少女抚摸着男孩夜色的短发,脸轻轻贴在他额前。“父亲曾告诉过我‘只有用自己的盾和剑试过,才知道雾后面藏着怎样的未来’,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,他也从未放弃过希望……面对不公正的命运时,为什么不能反抗?为什么要听从安排?人应该有权力从无数未来中选择自己喜爱的那个……我们不是命运的傀儡,更不是《大预言》的奴隶……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吧,莫利埃塔……可真正奇怪的是这个世界,这个想要否定努力的世界,这个不愿聆听悲鸣的世界……所以,一起,去一个没有‘注定’与‘必然’的地方,等待是不行的,我们必须寻找。”

这番话令男孩平静下来,可他还在犹豫。

“告诉我你内心的声音,莫利埃塔。”格兰蒂尔闭上眼说:“接受预言石中的未来,真的好吗?”

男孩的身躯如此单薄,纵然时间停滞了400年,尘灰之下依然是渴望自由的灵魂。往日之影的泪水是比黑暗还要深的夜之色。

“救救我们,格兰蒂尔。”

莫利埃塔的诉求立刻得到了回应。

“职责所在。”格兰蒂尔说:“我以‘北望者’起誓,以骑士的荣誉作证,还‘往日之影’自由。”

“我以四弦琴起誓。”华兹华斯跟着表态:“跟随子夜骑士到人生的尽头。”

莱宁和沃夫斯坦相视一笑,手中的武器说明了他们的选择。

“作为王室的一员。”精灵向曾经的子民致意:“这一战责无旁贷。”

“决定了吗,格兰妮?”阿姆兰确认道,阔剑出鞘的一刻,光华流淌。

少女调皮的一眨眼,“你已经帮我回答啦,阿姆兰叔叔。”

“好吧,谁来告诉我,‘集骨者’是什么玩意儿?”矮人突然发话。

“是整座粼光镇的看守,在《大预言》降临时到来,所有‘往日之影’都是‘集骨者’的囚徒,我们无法离开这里,终日在黑暗中徘徊,按照‘集骨者’的要求修缮城镇……”精灵男孩局促的低下头:“有时也袭击和你们一样的旅人……”

“那不是你的本意。”格兰蒂尔用柔和的目光安慰着莫利埃塔。

“沿路的骸骨堆又是什么?”莱宁插话。

“‘集骨者’的嗜好。”男孩解释:“战死者、病亡者、早逝者、甚至生者……它收集一切骸骨……也包括我们的……但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要那么做。”

“我就直接问了,‘集骨者’是人吗?或者虫兽那样的怪物?”阿姆兰抓紧时间收集讯息,游骑兵的经历告诉他,任何情报都将对战斗大有裨益。

“都不是。”男孩摇着头:“是一团冰蓝色的火,靠近时,所有的希望都被抽走。”

“怎么杀死一团火?”沃夫斯坦挨个在战友脸上寻找答案,莱宁耸耸肩表示不知。

“弱点呢?”阿姆兰追问。

男孩回想片刻,不太肯定的开口:“或许是阳光……它从来不去有光亮的地方,可是那里连我们也无法长呆,更别提以此反抗,所以没办法证实。”

莫利埃塔紧攥着两侧衣角,生怕自己说错了话,给协助者们带来危险。

“没关系的。”格兰蒂尔看穿了他的心思,拍怕孩子肩膀,笑容既轻松又自然。“我们会自己证实。别看我个头不高其实还算强壮,没那么容易**掉的。”

“此话属实。”华兹华斯拨了下琴弦,一个颤音回荡在长廊里。“你真该看看她昨天流了多少血,并且还不顾劝阻的继续战斗,后来趴在某人背上睡了一小觉就恢复如初。”

这话让格兰蒂尔的脸顷刻红了,阿姆兰则重咳两声表示抗议。

“顺带一提,刚才的‘探知术’告诉我,‘客人’到了,应该就在小镇上。”吟游诗人从一侧腰袋抽出羽毛笔,“我照例得准备几个‘焰火’,你们缠住它。”

莱宁侧身靠近窗口向外望——

“集骨者”就在窗台下的广场,如莫利埃塔所说,冰蓝色火焰散发着寒冬之气,悬停在离地半米的高度。没有眼耳口鼻、没有四肢,超出一切想象的生物说话了,那声音直接作用于灵魂,语气高傲且严酷,带有典狱官的风格。

“入侵者,我知道你们就在附近!还和往日之影串通一气!”

400年来的噩梦让莫利埃塔不敢面对,他抱住了头向后缩,直到无路可退。

“对不起……我恐怕……什么忙也帮不上……”他断断续续的说着。

格兰蒂尔靠近了他,一头金发将阳光的温暖带入幽暗,下一刻,男孩停止已久的心跳似乎恢复了——少女吻了他的面颊。

“你的战场在这里,莫利埃塔。”格兰蒂尔告诉他:“你的‘敌人’也在这里。当我们与‘集骨者’战斗的时候,你要与自己的‘恐惧’战斗,彼此都要加油哦,我期待着两场胜利。”

男孩点了点头,记住了两人间的约定。

“我的耐心是有限的!”冰蓝火焰抖动不停,显示出‘集骨者’的暴躁:“如果马上现身,我会考虑把你们的骸骨摆在合适的位置,而不是扔进水中和淤泥做伴!”

“它可真大度!”沃夫斯坦讽刺道,颠了颠手中的双刃斧。

阿姆兰做了个“准备”的手势,小声道:“我牵制住它,你们乘机转移。”

燃尽的火把自窗口飞出,正越过“集骨者”头顶。就在它注意力被吸引的时间里,阿姆兰从二楼跃下,借着马厩顶棚缓冲,滑落草垛后几步冲刺到了集骨者面前。游骑兵双手紧攥剑柄,在生死一线的战场,绝没有试探性攻击可言,这几次挥砍招招凶猛。

剑刃切入那团冰蓝色冷焰时,丝毫感受不到阻力,倒是扬起的风将焰心吹动。随着一击突刺,阿姆兰整个从“集骨者”中穿过,待回身时,零散的火焰已重新聚拢。

不只如此,游骑兵的剑锋、肩头、斗篷、甚至脸上都缀满冰蓝色火苗,无论怎样拍打也不灭不散,火苗越燃越旺,几次心跳间,一团冰蓝烈焰将阿姆兰包绕,他惊讶的发现火焰正随着呼吸被吞吐,每一次都带走生命的热度。

并非皮肉之痛,而是内在的折磨——吞噬着希望、勇气、斗志和等所有正面情感,当燃料烧尽,留下的恐怕只会是绝望,有种力量正硬生生将灵魂从肉体上撕离。

阿姆兰丢下剑抱头哀嚎。

“蠢笨的蚁蝼!”“集骨者”漂浮着靠近,在看似无序的冷焰间,确实存在搏动的核心——更深色的光,当集骨者移动,那团光游弋向前方,如同鱼缸里的鱼。

游骑兵亲身证实“集骨者”无法被剑刃所伤,现在他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。

阳光!

格兰蒂尔站在广场另一端的光明中,精灵与矮人在她身边,北望者熠熠生辉,反射着耀眼的阳光,将“集骨者”逼退。

“坚持住,阿姆兰叔叔,来我这里!”她大喊,光线扫了回来,游骑兵身上的火焰立刻化为轻烟阵阵腾散,压迫感也随之解除,阿姆兰顾不上多想,拾起阔剑飞奔向“避难地”。

“集骨者”一路紧追,有几次几乎将游骑兵吞没,阳光总在关键时刻驱赶开它,最后它不得已避入喷泉后方,任由阿姆兰逃脱。

跨越光与暗的边界,游骑兵气喘吁吁的弯下腰,几乎坐倒在地。时间接近正午,垂降的阳光之提供了一小块避难处,他们身后是整座墓园,林立的石碑间绵亘着厚重的雾气,离下一片光明距离遥远。

格兰蒂尔替阿姆兰检查过伤势,他除了有些发冷似乎并无大碍,少女放下心来。

“有点‘画地为牢’的感觉……”她开着玩笑。

“就这么干瞪眼下去,天一黑可怎么办?”矮人难得露出担忧的表情,大手捋着结了鞭的胡子。

莱宁闷不吭声,精灵极少透漏自己的心事。

“我再出去次,把它引过来。”阿姆兰说罢就要动身。

格兰蒂尔牵着手腕拽住了他。

“我来,阿姆兰叔叔。”少女自信的笑着:“我比较灵活。”

就在此时,“集骨者”行动了,冰蓝火焰“嗖”的悬上天空,停在离地10米左右的位置。一阵咆哮直接作用于内心——

“认为我束手无策可就大错特错了!颅骨、肋骨、肩胛骨、脊柱、下颌……告诉我你们更喜欢哪一种?《大预言》总算没剥夺我的乐趣!现在该享受了!”

随着疯狂的宣言,异样感在空气中弥散——死者的腐臭搅拌在类似泥沼的霉烂味里,即使阳光也无法阻绝潮气的蔓延。“集骨者”的火焰分为四团,围绕核心旋转,越来越快,搅拌着浓稠的幽影,漩涡随之诞生,仿佛

打开了一扇深渊之门,刹那间引力如潮,远征队不得不拼命扎稳脚步与之对抗。

噼噼啪啪!声音来自后方。

众人惊惶的回头,整片墓园中,闪烁着幽白磷光的骸骨纷纷破土而出,不啻一场倒悬的豪雨,以极快的速度上升,撞倒墓碑、掠过雕塑,向“集骨者”汇聚。

喀拉拉!咔嚓!

骸骨彼此拼接,将“集骨者”包围,那可怖“骨牢”的缝隙里透着冰蓝火光,骨牢飞速旋转,几秒后,补充上来的骨片迅速将网眼填满,密密麻麻堆砌成球体。

更多骸骨来自河道的方向,从黑暗中窜出,骨球仿佛磁石般一块不拉的将它们牢牢吸住,暂时无用的部件悬浮在外,需要的部件则随着一声脆响完成组合,这一过程有些像蜜蜂筑巢,但加快了数百倍。

庞大的身躯逐渐形成,骸骨扩散式的生长,蔓延为上臂与下肢,右手握着巨拳,左手却是无数脊柱扭成的长鞭,没有头颅,腿部关节反曲,和狼的后肢类似。

骸骨巨人晃了晃10米高的身躯,将残余的骨片抖落,踩碎喷泉,向众人逼近。

“‘集骨者’可不是什么雅号,而是力量的证明。”它说,声音带有风箱似的共鸣。“阳光救不了你们,小把戏该收场了,乖乖把骸骨交给我!”

巨足抬起,阴影侵吞了一片阳光——

“躲!”阿姆兰喊,众人四散分开,巨足踩陷进地面,周围轰然震颤。

“集骨者”转向沃夫斯坦,扭动身体时骸骨喳喳作响。

“我的收藏品中还没有矮人,你是第一个!”

“见鬼了!”沃夫斯坦躲进墓园,不忘骂骂咧咧的抗议:“你这蠢材保准没活够1000岁,那时满大陆都是矮人!”

他马上就没工夫斗嘴了——巨人的骨鞭呼啸而来,矮人连忙从藏身处跳开,骨鞭直接将墓园大门抽碎,地面留下一道深坑,残片与砖块劈头盖脸落下,好似一阵冰雹,砸得沃夫斯坦晕头晕脑。

张开的巨掌紧接着拍下,矮人狼狈的卧倒,当震撼过去,发现自己正躺在“集骨者”指缝之间。

“要是莱宁,脑袋就没了。”沃夫斯坦气喘吁吁的自语道,第一次庆幸自己的矮个头。

“集骨者”对其他三人挠痒般的攻击不管不顾,认准了矮人穷追猛打,只见墓园里石渣飞溅,本来就不算灵活的沃夫斯坦还提那把重得要命的双刃斧,登时险象环生,成为肉饼或肉酱只是早晚问题。

“‘集骨者’!”格兰蒂尔高喊,她正站在巨人身后:“亚伦汗的最后一名骑士在此!绝无仅有的子夜骑士!”

“玩‘镜子’的小妞,稍后再来对付你!”巨人又一次冲沃夫斯坦抬起脚,矮人上气不接下气,看样子撑不过这次攻击。

“我踩碎了预言石!”少女接着喊:“就在刚才!”

“集骨者”停下了,巨足悬在半空,他显然在质疑:“是你?”

“没错,若是不信,我脚下兴许还留着些粉末。”格兰蒂尔以炫耀胜利的口吻说:“要看看吗?”

“渺小的人类!!”巨人抛下沃夫斯坦,改变了目标,盛怒之下连骨骼都在颤抖。“你怎么敢破坏希洛艾的神谕!”

“为什么不敢?”少女反问:“神就不会犯错吗?我们真的需要神吗?”

“罪徒!!”

在格兰蒂尔眼中,巨人的攻击由许多个静态画面拼成——上身侧旋,高扬起左臂,骨鞭蛇一样扭曲,绷直了,一节节脊骨拉开……

敏锐的观察力给了少女所需的信息,她的目光紧接着落在一块半埋的大理石基座上,那形状好像撅起的楔子……

赌一把!她告诉自己。

骨鞭贴着地面横扫而来,不啻一道致命的巨浪,广场上烟尘滚滚,所有阻挡之物均被卷入、粉碎。

格兰蒂尔站定在大理石基座后,架起了“北望者”。少女相信自己柔韧的身体可以做到更多,她调整好重心,扎稳脚步,让每一个关节就位。

“闪开!格兰妮!!”阿姆兰发了疯一般赶向这边。

相信我吧,阿姆兰叔叔……少女没有听从游骑兵的呼喊。格兰蒂尔有自己的战斗方式……

轰然巨响如云中炸雷!

阿姆兰颓然跪地:“不!!”

然而奇迹般的一刻令他瞠目结舌——少女手持北望者屹立在阳光之下。那道巨浪仿佛撞上了礁石般粉碎,解体的骸骨满天飞舞,一段绵软的骨鞭脱离了断臂,裂成几节滑进墓园,扬起大片尘土。

除了格兰蒂尔,没人知道那个瞬间发生了什么——冰蓝色火焰是“集骨者”的血液,流淌在骸骨之下将它们聚合为整体,刚才当骨鞭被大理石基座阻挡,从地面跳起,骸骨的间隙随之拉开,暴露出下方“血液”。少女就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,再次利用北望者反射阳光,成功阻断了“血流”,脱离了身体的骸骨自然分崩离析。

即便如此,盾牌还是承受了不少冲击,膝头的一处割伤火辣辣疼痛,正淌着血。

“集骨者”的下一击比想象中更快,它将断臂对准格兰蒂尔,骨片喷涌而出,好像无数把破空的利刃。

少女深知北望者不可能护住全身;面对居高临下的攻击,卧倒也无济于事;更令她绝望的是,受伤的腿已经不允许一个躲避。

格兰蒂尔只有尽可能举盾遮挡,小腹与右腿的痛楚连成了一片,新伤旧痕令体力流失的更快……那种疲惫并非咬紧牙关可以克制,纵然有千万个不甘心,也于事无补。

有人将她拦腰抱起,迅速跑离危险地带。骨片如密雨,嘈杂的声响紧追身后,那人用宽阔的背部遮护住格兰蒂尔,锁甲挡下了接连几次攻击。

熟悉的怀抱,和父亲相似却又不同的感觉,冰冷的盔甲隔绝了心跳,但回忆却自由无羁。从16年前开始,从夺走了母亲的大火开始,她习惯在父亲和那人身上寻找依靠,对于格兰蒂尔来说,白塔要塞曾是她全部的世界,她愿永远牵着那两只大手,荡着秋千走下去。

少女抬起头,阿姆兰正垂视着她,黑发遮住了游骑兵被烧毁的半张脸,另一半上明明白白写着关怀。

也许有那么一刻,不知不觉,会忘了彼此间的距离,格兰蒂尔偷偷的想。

快要找到你了,我宝贵的家人……

“好好休息吧,不爱穿盔甲的笨蛋。”阿姆兰将她放下:“该看我们的了。”

裸露的断臂让“集骨者”不敢靠近阳光,看上去重新聚集骸骨并非易事,它从边界挥拳发动了几次袭击,但都没有得逞。

“集骨者”向前探身企图扩大攻击范围,可这一次,一只脚陷入了流沙,巨大的身躯摇摇晃晃。

“弹琴的,你终于出现了!”矮人从一侧赶上,对准“集骨者”脚踝重重补了几击。

双刃斧破坏了最后的支撑,骸骨巨人向前扑倒在阳光之下,断臂顷刻间腾起黑烟,冰蓝火焰不得不向内收缩。

“请叫我救世主,谢谢。”华兹华斯释放掉左手的“陷落之穴”,此刻右手正托着一枚灼热的火球,烈焰被约束在交织的咒契之间,压缩成熔炎般的金黄。

“机会只有一次,抓紧了!”吟游诗人投出火球,以指尖优雅的引领着方向,那团烈焰在空中起舞,紧贴着岩壁一段垂直攀升,又埋头落下,命中了“集骨者”背部,爆炸的气浪将众人吹得连连后退,大块燃烧的骸骨四散飞溅。

“集骨者”扒在地面挣扎,只要一个翻身,远征队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。阿姆兰抖擞精神,沿着嶙峋的骸骨攀爬,登上巨人脊背,火球炸出的坑就在他面前。

不够深!核心还有数层骨板保护,阳光无法透过。阿姆兰立起阔剑凿下去,一次,两次!很好,松动了!

“罪不可赦!”“集骨者”边威胁边晃动右臂企图翻身。

阔剑凿穿了骨板,冰蓝色火焰暴露无遗,就在阿姆兰以为大功告成之际,层云遮住天顶,阳光暗淡,小镇完全被黑暗笼罩……

“《大预言》牢不可破!你们的失败早已注定!”“集骨者”狂笑道。

这句话在莱宁脑海中回荡,和父亲的声音重叠在一处——《大预言》牢不可破,命运之内无偶然……虽然答应过莫利埃塔,精灵王子却一直在犹豫。自那场不可思议的失败以来,苍之森彻底皈依了《大预言》,解读预言石的咏者享有极高地位,精灵们学会顺从命运的安排,或生或死,无所怨言,莱宁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。

加入远征后,他反复怀疑当初的选择,并不断提醒自己真正的目的。精灵想要用“鲁莽与任性”来解释格兰蒂尔的行为,可最终不得不承认那其实是“坚持与勇敢”。渐渐的,他开始改变,许多信念已朦胧不清,并非因为精灵健忘,而是格兰蒂尔过于耀眼。

是的,就和阳光一般。

莱宁取下三枚“蓝宝石”耳环……

苍之森的瑰宝,其真名为——太阳玉。

决定了,我要一直看到最后。

三枚耳环高高掷上天空,莱宁拉开长弓,三支箭将耳环同时击碎——太阳玉幻灭的瞬间,强光爆发,白昼回到了粼光镇,建筑物锐利的影子铺向远方。

光明!“集骨者”的死敌!

没有庇护,无所遁形,冰蓝火焰熄灭,化为袅袅轻烟。巨人仿佛易碎的琉璃,从背脊开始龟裂,在震撼中垮塌,还原为没有生气的堆堆骸骨。

阿姆兰将格兰蒂尔扶起,华兹华斯上前为少女疗伤,嘴里抱怨着“你能不能爱惜点皮肤”;矮人捶着酸痛的腰,掏出了酒壶;莱宁摸了摸没有耳环的右耳,微微一笑走向同伴们。

人影浮现在粼光镇漆黑的街巷,曾经的住民越聚越多,将远征队围在广场中央。他们看上去与一般精灵无异,保持着“歌时代”的穿着,若不是见过莫利埃塔,没人会将他们与亡灵联系上,更不会知道那个束缚了他们400年的名字——“往日之影”。

男孩站在一个长老摸样的人身后,现在正怯生生的望着他们。

那人抚摸男孩的黑发,脸却朝着格兰蒂尔:“莫利埃塔告诉过我,亚伦汗的子夜骑士,对吗?”

少女在阿姆兰的搀扶下上前,以一个倾身完成必须的礼节。“您可以叫我格兰蒂尔,他们是我的同伴。”

那人摆手阻止了打算自我介绍的矮人。

“我是镇长科卡洛。”他还了格兰蒂尔一躬,例行公事般的动作不含任何感情,语气也一样。“首先,代表‘往日之影’感谢你们,让我们的灵魂重返自由。”

“然后,能不能请你们离开粼光镇?”他接下去说。

周围气氛严肃的可怕,往日之影”们的目光认真且凝重——这明显不是个玩笑。

沃夫斯坦气鼓鼓的质问道:“你们就这样个感谢法?”

“科卡洛叔叔,格兰蒂尔是我的朋友啊,我想让她住下……”莫利埃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,央求着镇长。

“她或许是,但亚伦汗与苍之森不是。”科卡洛解释,接着别有深意的看了看莱宁。“请原谅,王子殿下,我们有我们的坚持。所谓战争,总有胜负;所谓尊严,不论军民。”

沃夫斯坦还打算争辩,格兰蒂尔阻止了他。

“我明白了,科卡洛镇长。”少女爽快的说,扬了扬手和“往日之影”们道别。“我们这就出发。”

“莫利埃塔打败了‘恐惧’!”男孩突然大声说,他牢记着从前的约定。

格兰蒂尔探出手来,却终于没有抚摸他的面庞,那动作变成一个翘着大拇指的赞扬。

“太好了呢……胜利的小勇士!我也要加油了。”

…………

一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,眼看就要融入黑暗。莫利埃塔仰望着镇长,科卡洛冲孩子点点头。

“格兰蒂尔!一路平安!!”男孩笼着嘴喊,声音在高旷的洞穴里回荡。

“莫利埃塔!大家!一路平安!!”格兰蒂尔回应着他的呼唤。

在少女身后,一束束光柱拔地而起,每一次,都带走一颗羁留在世间的灵魂。“往日之影”们渐渐稀少,终于,粼光镇空落落的广场上了无人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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